再见了,最后的吉卜力

Last updated on April 5, 2024 am

电影散场时,我留心听了周围人的交谈。

虽然如我所料的,大多是不解与疑惑,但是接下来的言论却并非往常对一部差强人意的作品可能会有的批评与发散,而是“我回去要看解说”这类的试图去理解与反思的沉重。正是这样的意见,让我确信,无论宫崎骏他是否意图如此,这部作品至少在这一层面上已经胜利:面对无数放弃思考的年轻一代,一位垂垂老矣的老人,一段带着昭和遗风的梦魇呓语,依然有这么多人试图去聆听,试图去理解。

这部作品本身其实并不复杂,也并无所谓的意识流作品那样试图把一切可理解的内容都埋藏在叙事手法之后。作为一部吉卜力的作品,它依然是那个下至黄口小儿,上至耄耋老者都能够读懂能够享受的神隐童话。复杂的向来是那些试图将作品无休止解构的所谓批评家。从我的观影体验,我可以简单的将整部作品的意向和故事线划分为三层。当然,尚未达到自己人生的二十代的我也不敢夸口自己所有的阅历能够参透他老人家历经三个年号,跨越了人类历史上最大迈步的人生,但我相信只要试图去理解,即使是古木垂枝的片叶飞花,也有其须弥之意。

另外,我并不想反复的去重复“这是宫崎骏的作品”。他的作品向来不应该借自己的名号去争什么,也不应该让他过去作品的名声去“宽容”他在本作中的表现。尽管属于他的那一层意向无法脱离他的经历而叙述,但单单是最浅的作品本身、剧情本身也有着其可圈可点之处。如果你读完这篇影评也想要去获得自己的体验,那么请不要带着对大师的景仰去神化这部作品中的每一丝细节,因为这不是他所想看到的。如果你不想去理解那背后的深邃,请把这个故事仅仅作为一个温柔的童话去体验。

因为窗前的那个少年正是你我

以下开始涉及剧透内容。

苍鹭与少年

《天空之城》、《千与千寻》与本作片长都恰好是 124 分钟。从单纯的数值计算上来讲,三部作品所能呈现的内容量是完全一致的。但许多人所给出的剧情观感却认为前两者相较于本作所给出的剧情量更加丰富自然,并因此得出本作节奏控制不良,剧情跳跃性大等等认识。实际上,这正是本作相较于商业动画节奏控制不同的一个主要体现。无论是《天空之城》还是《千与千寻》,其主要剧情部分都有着两片相性截然不同的舞台,并有着在剧情节奏上明确分割的转折点。这样的安排让快速段能够掠过许多不必要的细节描写,并在慢速段给观众思考剧情的空间。为了给核心剧情让出足够的空间,前两者的引入都相对短暂,快速的将主角推入了主线剧情。

本作则不然。首先,本作对角色剧情的引入留下了相当大的空隙描写,在非核心剧情中就铺就了角色的性格特点。对主角所经历的生活环境的描写,对主角未进入奇幻世界时已经铸就的性格的描写,无不在之后一一应验,作为现实与虚拟交联的点时刻提醒着观众。当角色冲入奇幻世界时,整个剧情就开始了绝然而然,绝不停止的加速。虽然许多观众并不适应,但这一动量的积蓄是非常自然的,因为噩梦不会给你有喘息的机会,要么一鼓作气打败噩梦,要么被噩梦缠绕永世不得翻身。

少年不过是在故作坚强罢了。这一点在无数类似的作品上都有所体现。我们甚至可以说,绝大多数同类角色的过去都有着相似之处,丧失亲人、在动荡的时代守护着自己微小却温暖的幸福,最典型如《新世纪福音战士》中的碇真嗣。虽然如此,这一角色安排只不过是铺就类似角色的最简安排,更换也不会影响这一角色类型的特质:优柔寡断的青少年,有着与自己年龄不符的沉稳甚至是抑郁,总在潜意识中背负着自己所从未背负的责任感,被这一心理包袱所累赘的几度发狂,却不能显示而出,只能对着自己发火,若非心灵,就只能是身体:自毁倾向所在。也许对许多成年人来说,这种毫无来由的情绪是“没吃过几碗盐”“不知人间疾苦”的任性矫情,但这一阶段本就是正确应对责任与义务的必经之路。与单纯懦弱的少年不同,本作主角不仅有其内心的懦弱,还有其未被懦弱支配时少年独有的行动力与青涩的担当的一面。从制造弓箭试图打败苍鹭,到坚定的迈入塔中找回夏子阿姨(乃至之后认可她作为自己母亲的地位),这样不受牵绊的行动力本身就是其少年的体现。

坚毅的外表下是柔软与包容

本作叙事中很常运用的一个意象就是“有序中的无序”。在真人被青蛙和鱼所吞噬的那个梦境中;进入下界时被鹈鹕群所裹挟而撞开墓地之门时;产房中真人与夏子被纸条所裹挟所掩埋而无法表达自我时;这种被无序所掩埋的感受在剧中呈现了多次。这一意象本身就是困扰少年的懊恼与懦弱的具象化,把情绪上涌时如腐骨之蛆般的冲击感表现的淋漓尽致。

亲缘关系的变折是对亲情的解构中所必然产生的。无论是《新世纪福音战士》中葛城美里对碇真嗣的照看,还是本作中夏子对真人的亲近,其本质都是在探讨一个问题:在没有血缘关系这一对子女方无法选择的牵绊下,纯粹来源于生活中磨合的爱(发自理性的感性)能否达到甚至超过原本定义的母爱。对于幼年的孩子,他/她们不会抉择,因为他们不会去解构自己面前的“妈妈”究竟是不是真的爱自己,这是幼儿发自本能的依恋。在不超越自己本能对善恶的认知下,“后妈”与“亲妈”对他/她们来说没有不同,因为关爱是一样的。但对于初得启蒙的少年少女们,他/她们已经知晓这一血缘关系的缺失,即使是从小跟随养母长大也会心生芥蒂,或者说,至少会有那么一丝异样;而在这个年纪突然失去母亲的孩子来说,再次接纳一份亲情对于双方来说都是无比困难的事情。磨合的过程就像那个刺猬的童话,互相温暖时需要不断调整之间的距离才能让互相都不受伤。

温柔而坚强的母亲形象

同样不能免俗的,宫崎骏也在本作中尝试着玩了一遍祖母悖论的时间魔法。相较于早已深耕于此多年的科幻社群,以及一众在此话题上玩出花来的现代日本轻小说作家,宫崎骏的落脚点在物理定律上浅尝辄止,对于往生与现世的分界也不甚明晰。一如本作中所有的话题一样,基于结尾两组人打开不同时间的门的深挖细究将最终把这部作品的设计戳的千疮百孔。自然,这可以被归为设计不严谨,但无论是把深邃的主题包容在柔软的叙事之后,还是让其坚砺粗糙的一面直接与观众接触,都各有其各的长处。作为一个神隐的日式奇幻故事,为了让基本故事依然对各个年龄层都友好,这一设计本身就如同无数无头无尾的日本神话和都市传说一样,细究则必然找不到任何根据。

回头想来,剧情上也确实有我所未能迈过的问题。在产房时,真人何以突然对夏子的态度发生大转变?虽然潜移默化能解释,急于救人也能解释,但是剧情中始终没有对此的明确落脚;火美(久子)和夏子与塔的关系也描述模糊,为何夏子选择了要在塔中诞生生命?这许多无从抓手的剧情线头确实是这个故事所展示出随性的一面的缺陷,但正如梦境一样,许多奇幻的想象本就是脱离理性的产物。我们应当允许这样的漏洞存在,毕竟精细织就的故事有时或许并非真诚的叙述。

战争与和平

宫崎骏的作品向来便是无处不战争,处处皆战争,本作也不例外。他从明示与暗喻两方面着手,直接刻画了一个战争中飘摇的日本社会。经济凋敝,缺少物资,大城市在轰炸下被烈火吞噬,军需工厂加紧生产,对少年的教育变成了战争义工。在这样一个晦暗的社会环境下,本应是孩童最纯真的幻想的奇幻世界也被现实的沉重所无限浸染。

鹈鹕有着类似神风特攻队的特质,也许象征着日本军国主义裹挟下的士兵,而哇啦哇啦则是饱受侵略者迫害下的苦难人民,不仅是受侵略国家的,也是日本本国的。在火美的攻击下,鹈鹕与哇啦哇啦被同样的创伤,因为战争本就是死人的生意,没有任何一方能从中得利。受伤的老鹈鹕更是道出了这一残杀的真谛:海里没有鱼,因此他们只能以哇啦哇啦为食,即使被武力宰杀,他们也无法停止杀戮,因为停止之后便会死去。似乎罪魁祸首是海里没有鱼,可究竟是什么让海里失去鱼的呢?是什么让资源消失,人与人只能互相残杀以争夺资源的呢?

他已老而疲倦,但他仍是曾经的刽子手

鹦鹉群更是无需多疑,是德国法西斯的直接象征。鹦鹉的社会与鹈鹕不同,充满了严肃甚至于搞笑的整齐划一,以及残酷甚至于冷血无情的生命态度。一群吃人不吐骨头(字面意思)的鹦鹉中选举出了一名加冕为冠的王,以和平之名敬奉着脆弱的世界秩序,却又在不合他们意时插手相向,挥下罪恶的刀斩向秩序。

即使在生产之时,夏子所在的产房也被无数纸条的盘旋所笼罩,而当真人想要将她带回现实世界时,纸条化身为无边的恶意阻碍着两人心与心的交流。这一段剧情正隐喻了宫崎骏对日本当前的担忧,妄图军国主义复辟的右翼势力依然在以一切的手段试图从下一代入手,磨灭年轻一代对战争的敬畏。

在纪录片《行家本色 - 吉卜力与宫崎骏的2399天》中,有这么一个片段(47:50),吉卜力工作室的年轻员工在宫崎骏的工位前悬挂了由纸叠成的串花,仿佛神社供奉神灵的饰品。采访者觉得这似乎是在供奉宫崎骏先生,而他本人却觉得这更像是一种封印。当问及为何如此认为时,他说道:

神明并不都是善良的。“请呆在那边,请只在必要的时候过来。”

虽然这仅仅是纪录片中一个不起眼的片段,但这句话让我在观前观后总反复深思。对于战争,我们绝不应抱着敬奉的态度,但同时,我们也不能对其掉以轻心。“战略上要藐视,但战术上要重视。”无论我们对战争的态度如何,它总在那里盘旋着,等待人类社会对邪恶的防线松懈的时机以卷土重来。

宫崎骏的那一代人见证了自己的社会在西方的冲击下文化变易,兴起的经济背后是民生被帝国主义与资本主义所掠夺的真实,二战与泡沫时代两度狂热又两度衰败。真人面对自己生活环境的异变无从去应对,正是宫崎骏他接受现实的过程中与自己决斗的过程。

邪恶是严肃的

“搭一座你自己的塔吧。建一个远离恶意的、自由的王国,创造一个富足、和平而美好的世界吧。”这是大舅公所应许下的诺言,但真人却毅然决然的拒绝了。因为他知道,一切空想的美好都会在实践中变质,正如这片空想国被邪恶所浸染一样,正如他头上伴随他旅途的伤疤是他心中恶念的化身一样。推倒一切看似是革命之举,但践踏在过去的一切上本就是践踏历史,否认过去的一切本就是否认过去的错误。以高尚的借口践行乌托邦之事,最后的结果只能是重蹈覆辙。

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虽然那个世界自相残杀、纷争不断,将在审判日中被火海笼罩,但无论如何,现实总归是真实的,在那里,暴力与战争正在发生,鲜血正在流淌。只有返回现实,去构建友情,去接纳亲情,去包容爱情,才能用这些实实在在的羁绊去克服集体所存在的恶意,才能筑起爱好和平的长城,才能真正的救下一条又一条鲜活的生命。

动画与导演

这部自传形式的作品被挖掘最深的隐喻来源于宫崎骏人生本身。真人的旅程中有着两部分相对独立也有着交叉的人物安排:苍鹭、大舅公与雾子,以及母亲(久子、夏子、火美)。前者对应宫崎骏的动画生涯,三位的原型分别是宫崎骏的制片人铃木敏夫,其前辈导演与合作者高畑勋,以及与其合作多年的色彩设计师保田道世,均是其动画道路上对其影响颇深的合作伙伴;后者则对应宫崎骏的家庭,其母亲对他的创作生涯影响颇深,因为长期感染肺结核而身体虚弱。

从纪录片中可以看出,这部作品的创作中两位挚友对他的影响颇深。苍鹭看似阴险狡诈实则憨厚友善,包容真人的脾气同时又努力帮助他、拯救他的行动正如铃木敏夫作为制片人为宫崎骏制作动画的历程排忧解难,让他能够专心致志的创作一样。在铃木敏夫看来,两人的对话就是平时在吉卜力时他与宫崎骏交谈场面的展现。

争吵的背后本就是互相妥协与关怀

而与铃木敏夫的温和妥协不同,身为前辈,身为制作人的高畑勋是坚硬的,毫不妥协的。那种坚硬让青年时的宫崎骏畏惧而又痴迷,痴迷到连字迹都在模仿。一生中的动画创作,他都未能逃开那个影子。在本作的制作过程中,对大舅公的描写多次调改,正是宫崎骏在精神中试图第二次埋葬他的体现。那是他动画生涯上的守门人,是他梦境中不可逾越的前辈,即使已经去世依然仿佛在他生活中无处不在。因此,只有把他准确无误的描绘在作品中,再亲自对他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才能真正的放下。

睿智而严格的守门人

虽然弗洛伊德的那一著名论断显得荒诞又可笑,但对母亲的探讨似乎在无数作者手中都有着深刻的阐释。正如本文上文提过多次的庵野秀明与其《新世纪福音战士》一样,宫崎骏本作对真人和久子关系的描写与 EVA 中真嗣的状态异曲同工,许多运镜甚至有与 EVA 异曲同工之感。连宫崎骏本人都看着自己画出来的东西乐呵呵的笑,“这不成了 EVA 了嘛。”(纪录片)宫崎骏与庵野秀明在日本动画业界向来有着师与徒、父与子、亦敌亦友的双生关系之称,而本作可以毫不夸张的概括为“碇真嗣(庵野秀明)的父亲碇元堂(宫崎骏)自己拍了一部《EVA:终》(吉卜力:终)但是用碇真嗣(牧真人)的视角来描绘他几十年的人生。”(引自瓶子君 152 本作影评 B 站评论区)。

同时,又有另外一种解释人物关系的论调,认为大舅公是宫崎骏,而他将自己的期望代入在了真人,也就是他的亲生子宫﨑吾朗身上。宫崎骏对其亲生子参与动画制作事业,乃至承继自己衣钵向来不报认可,而宫崎吾朗也对其父子关系不甚认可,“他是一百分的导演,却是个零分的爸爸。”安排大舅公被真人拒绝,也许是一种暗示的默许,试图接纳他创造新世界之处,即使并非尽如他意,但那也是一个人真诚的尝试。

两种论调并无本质不同:以宫崎骏为原点发散出去,与其羁绊颇深的创作者们正是宫崎骏在本作中所想要致敬的。因为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想要描述自己的一生,就不得不牵连起自己周围一切的一切。对于他来说,真人所进入的奇幻世界,正是他毕生所试图将自己浸入的“故事的世界”,在一个又一个故事之间,他试图为周边的人们赋予自我,试图去找寻自己的自我,去接近那个理想国。但理想国终究不存在,连幻想中也未曾存在,而接近现实的努力必须在现实中进行。

从为他人而创作,试图挣扎着写出自己内心的东西;到为社会而创作,试图挣扎着写出自己忧心的东西;到为自己而创作,试图挣扎着写出自己所经心的东西。即使写出了这样的答卷,他也未能超然于自我吧。毕竟,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回首望去,以他的阅历注定依然是遗憾重重。而正是这样诸多遗憾的人生,他必须在有生之年记录下来,那是炉火中将熄的木炭,化为灰烬,归作尘土,却仍能滋养万物。

结束与开始

结束时如万物般自由

意义之塔是没有顶的。再深邃的思想,他也不过是一名普通的老人罢了。因此,本作所想要表达的其实并没有那么的令人费解,一切的一切,都刚刚好是他的全部:一如既往的热爱和平、反对战争,热爱自然,但依然认可着时代发展不可阻碍的力量;一如既往的为社会和孩子的未来所担忧,但又不愿以自己过时的思想去横加阻碍,只以这样的形式浅浅一触,希望能在人类之海上引起一丝共鸣;一如既往的做一个慈祥的老人,给孩子们讲着美丽而奇幻的童话,给大人们讲着自己那些或许有用的故事。最终,他反问我们: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却不期待任何答复,因为毕竟,他自己都还没有参透这个问题。但问题已经问出,荡起的涟漪无法抹除,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终究会留下其印记。

新海诚,另一位日本动画业界颇有名气的创作者,在采访中曾经提到过自己创作所受到宫崎骏作品的影响。而其最新作品《铃芽之旅》中所想要展现的一点,正是我在观看本作时感受最深的一点。

《铃芽之旅》中很重要的一个元素是“往门”。诸如“门”“隧道”这类,都是一道承载经历断点的桥梁。开门、关门,可以意味着一段冒险的终结,一段经历的开始。而在本篇结束之时,宫崎骏选择了在真人的房间之中。他背起行囊,开门离开,随着门关的砰响,影片转入落幕的滚动演职员名单。这一关门虽然显得戛然而止,但当闭门之时,一段新的缘分就已经缔结。《地球仪》安然响起,那是他在向多年追随他的观众们弯腰致意。在这之后,他不会尝试去用自己的想法阻塞留白给你的想象空间。接下来的路,他希望所有观众自己去走,因为故事仍将继续,而最后的那个问题,他希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这,正是他最终的道别。

参考内容

プロフェッショナル 仕事の流儀|ジブリと宮﨑駿の2399日


再见了,最后的吉卜力
http://elfile4138.moe/2024/04/Kimitachi-wa-Dou-Ikiru-ka/
Author
Matrew File
Posted on
April 5, 2024
Updated on
April 5, 2024
Licensed und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