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thor: @EL_File4138
时值盛夏,但这里总是阴云密布。山雨欲来风满楼,可总是欲下不下的样子,闷的人回不过吐息。
在布朗法斯特的短期驻留结束,我需要乘船返回大陆。在等待市政厅出具必要的文件之前,我选择了西岸布隆区的一家酒馆暂住。
以海为家的人们的聚落,生活总离不开海和波浪。每日拂晓,总有一群时或不同的渔人夜捕归来,拖着沾满浓雾湿润的身体饮下一杯杯浑浊黏重的啤酒,然后赶着晨曦的脚步踉跄回自家的小床。而在他们的背后,总有一盏孤灯时刻守候。
掌灯的老人兼守灯塔。用镇民的话来说,他“是个怪人”。没有人(除去那些与他同样沉默的,白发苍苍的老渔夫们)曾见过他有别样的表情,甚至少有人听过他开口说话——不少年轻人真的以为“那个老爷子不会说话”。他的生活规律而单调:清晨迎接夜捕的钓客,之后用几文铜板换得一条酸涩发硬的黑面包和几条人们挑选剩下的小鱼,接着返回灯塔,闭门不出(没有人知道他在里面如何度日),直到黄昏,一道昏黄的灯光从灰蒙蒙的塔顶玻璃中透出。
我在这里无事可做,整理日志之外也只有在街上闲逛和沉浸于酒精两路。清晨在迷蒙间见到他的孤灯时,面部浓密的毛发后锐利的眼神总让我忆起野兽。终归与那些或浑噩、或死寂的步入晚年的老人们不同,他面无表情的背后总有着什么孤独的迷思。
……
这天傍晚,酒馆里起了争执。社会底层的渣滓,自然是在社会底层沉淀的更为密集。几个游手好闲的混子齐围住一名长相阴郁的少年,轻佻的嘲弄着他的外貌,叫嚣着要他请客买单。少年握紧了手中的餐叉,始终不发一语。酒保想来劝诫,但被他们狠毒的眼光吓得收回了脚步。就在气氛一发不可收拾之时,酒馆的门突然吱呀响起。
进来的是老人。他依然提着那盏破旧的灯笼,带着落暮沉沉的气息在一角落座。无需多言,酒保即刻送来了啤酒与下酒菜。老人旁若无人的饮下一抹夕阳的昏黄,又注视着灯笼中跳动的火焰。
刚刚嘈杂的酒馆这时却静的惊人。落暮的气息四散,寂静在人与人之间蔓延,人们不由得放慢了饮食的动作,杯盘碰撞的声音顿时黯淡了下去。几个混子察觉气氛不对,匆忙结帐后急急逃离。
老人送回空空如也的杯盘,又蹒跚转向门外。酒客们目送着他,如同目送一艘远航的落桅沉帆。
……
大理石铺就的地面光可鉴人,教堂式的铅框玻璃窗在午后的暖阳的映照下拉出长长的光影。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是个适合远航的日子。
市政厅的几位职员正在对我离开的签证做最后的复核。纸笔在寂静中擦出沙沙的响声,间或夹着几句轻声交谈,在大厅中回荡。最终,伴随火漆印章的是为首职员伸出的手,“需要的文件都在这里了,先生。祝您旅途平安。”
走出市政厅的大门,几十层台阶上的平台面对的是整座城市的天际线。灯塔在海岸线上静静矗立,被炊火染黑的石墙与其上附着的青苔,伴着海面上几支缩成一个墨点的孤舟。突然,一个想法占据了我的脑海:临行之前,至少应该去拜访一下老人的住处。
老人对访客没有丝毫意见。海面上的人们正在返航,他正在准备点亮塔顶的油灯。
从日落的那一边而来,乌云又一次在港口聚集。我随着老人登上塔顶,风从天花板上为油灯通风的烟道吹入,挟带着海上咸腥的湿气。一场暴风雨正在酝酿。
豆大的雨珠倾泻而下。太阳已经落到海天相接的一线之下,只留一道橙黄色的光线照射在云底,微微显出其翻卷的纹理。远眺海面,但雨太过稠密,只能分辨出不时变浓重的一团团雨雾。油灯不时轻轻摇曳,让反射罩聚拢的光束也时明时灭,穿过夜空反射出一道道银线划过。
老人熄灭手中用来点火的火柴,袖手拉来一张破旧吱呀的板凳坐下,与我一同注视着外面的雨,抑或什么也没有在关心。雨击打在四周的玻璃罩上,发出或沉闷或清脆的响声。偶而,两粒雨珠合奏一符,和声空灵悠长。
老人口中不时嘟囔什么,难以辨识,没有听清。
……
身上发冷,才发觉自己手中的烟斗早已熄灭。身后的老人不知去向,但不难猜测:远处的海面泛起金光,时间已是黎明。
雨后的镇子显得潮湿异常,路面上积水的小潭泛着微微波光。一盏盏灯渐次亮起,镇民们早早开始了一天的生活。海面平静无波,还没有渔人出航;几只渡鸦飞过,在薄云上留下几点悠长。
没有什么再需要挂念,是时候离开了。我重新带上了帽子,闪身走下了楼梯。
身后燃料枯竭的油灯终于坚持不住,在灯花一阵细碎炸响后缓缓熄灭。一缕青烟飘起,在晨星的背景下穿过烟囱,在风中飘散到远方。

——《亦云游笺疏•西萨喀斯大陆•卷六》
日升第八千四百零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