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足于赛博时代的十字路口：从《深夜 Punch》发散出去

Crossposted at Bangumi.

2024 年夏季番无疑是一个相当丰盈的季节。本季既有前序大热作万众期待的续集播出，又有足够竞争年霸的既定霸权作品撑场。除此之外，远超预期的黑马也层出不穷。如果说《义妹生活》向我们展示了扎实的底本在出色的监督手中如何巧妇可为无米之炊的话，《深夜 Punch》则向我们展现了一位出色的监督与自己擅长的品类的天作之合。

互联网+少女工作 = ？

作为 PA 社老牌“少女工作番”的直系血脉，本作的架构实际上相当清晰明了。作为 CGDCT 类轻日常作品的派生子系，本类作品的人际关系核心便是“少女们的工作”，少女们出于各种各样的动机有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并因此结成团体，在创业过程中演绎的有血有泪的奋斗史，并在这样的奋斗历程上或成功或失败的努力中体现出友情为金，或许发展一些超越友情的关系性的恒定主题。在这期间，角色们常借各种机会表现出自己鲜明的个性，并在奋斗中得到启迪与成长。而作为“工作番”，本类作品自成子类，与其他类似的作品如少女社团番、少女乐队番等最大的不同是，本类作品必然会绑定一个“X 工作”，从少女的角度对该工作的日常进行体验与发现。《深夜 Punch》所试图探索的，正是近年来随着动画业界向现代互联网图景的探索不断深入而浮现的一个生态位：UGC 平台视频制作者。

出于 PA 对少女工作番一贯严谨认真的制作态度，本作对视频主的生活图景探索可谓是相当脚踏实地的。从视频主这样一个身份入手，本作借角色的体验交替阐述了粉丝经济和推荐算法下“数据为王”对人的异化，以及网络暴力的真实展现和网络名人对其实人的自由剥夺；剧情在搞笑与暖心交替之余，也不乏对娱乐至死的世代辛辣的讽刺，富有对现代网络空间的洞见与反思。真咲的成长轨迹正是本作两个主线的有机融合：她由原来与朋友一起追逐梦想的幸福，逐渐被流量所吞噬，只记得向 100 万这一虚无缥缈的粉丝数所攀登，甚至忘记了自己与朋友共同努力的初心；最终又回归初心，在和吸血鬼共同努力的过程中构建了新的友情，并且摆正了自己对视频流量主这一事业的态度，承认了自己对这一事业的热爱。

作为本间修的第二部个人监督作，本作延续了《派对咖孔明》的成功，展现出了其对本类作品前卫探索强大的控场能力。本作的作画风格虽不必然精致细腻，但多彩的人设与背景美术也深得深夜系继承自霓虹灯光污染的氛围感的精髓；结合作品故事特色，有机地融入常见于日式 Youtuber 视频的 VFX 手段和摄影处理也让演出更加的生动活泼。在优秀的日本动画作画经验基础上，本作与同期诸多作品共同对“时尚感”的探索对于动画媒介的艺术形式前沿拓展显然是积极且有利的。

不过，作为其初监督的首部原创作品，本作的剧情总体结构还是尚显其进步空间。与纯日常番不同，本品类的日常属性相对较弱，角色的成长与剧情的演进相互促进，是应当有一条相对明确的主线的；而本作的剧情组织相对散乱，在单元回与结构体作品间徘徊：每话都是一个之间相对独立的单元故事，互相之间缺乏承前启后的联系；但剧情总体又有着跨越数集串联起的发展，难以界定为纯粹的单元回。虽然这样的剧情组织和剧情中众人“想一出做一出”的视频拍摄模式不谋而合，但这样的借口依然难掩制作团队对剧情总体把握的稚嫩。

在三位一体的互联中迷失

本作中一再探讨的互联网的现状本质上不是一个众说纷纭的哲学命题，其发展沿革是有迹可循，可以从互联网媒介所暴露的性质所推导的。本作将互联网作为“吸血鬼”生存的一个舞台其实是很有趣的，因为从知能来看，互联网与“神”其实颇有相似之处：

虚拟空间的存在是形式上的，虽然在理论上仍然受限于网络所覆盖的领域，但网络的抽象拓扑并不一定依赖物理层的存在。从这种意义上来讲，互联网在人类所生存的领域内已然是全在 （Omnipresence）的。
影像媒介是一个非常特殊的表达方式。从某种意义上讲，视频的制作与播放是将一个人的时间与所处的空间以绝大部分无损的方式介导至另一个人不同的时空。如此保真的异步沟通是信件、通话等沟通方式所不能具备的。正因为有了能够异步传递时空的影像媒介，生活在白昼中、阳光下的人类才得以尽可能真实的方式一窥吸血鬼们平凡而多彩的生活。虚拟空间的存在扩展了吸血鬼所在的奇幻世界与人类交互时时域与空域的限制，让深夜成为了吸血鬼与人类交错的时点，让奇幻的故事在镁光灯下的镜头中依旧闪耀。

已然无法分割的虚拟空间与现实空间之间，其交错领域正是本作中“视频主”职业的栖息之处：正因为现实的时空藉由影像的记录被融入了虚拟空间，生活的无数点点滴滴都成为了正在被拍摄的舞台。也因此，娱乐大众的剧本化也愈演愈烈，视频的内容从简单地分享生活，发展为精心布设的剧本演绎，又在剧情被不断质疑虚假后转变为对生活的特别时刻进行捕捉，又在真实的生活也被质疑虚假后彻底演变为混沌。
本作的诸多剧情安排用叙事诡计包裹了看似狠活的进行，让一切出格行为都得到了其独有的解释；在维持整体作品抽象的叙事调性上，局部的剧情安排也让抒发主题所必需的煽情有了足够的空间用以发挥。真咲和吸血鬼众人所展现的生活状态就是一个时时皆演技、处处皆舞台的视频主生活图景；在抽象当道的年代，即使是纯粹的抽象与狠活也不是那么容易被发掘；而生活已经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自己抽象的本质，在面对生活的无奈时真实地反应一定是最动人的。正因如此，生活的一切片段都被夸张化、戏剧化，然后抑或被剧中真咲的镜头捕捉，抑或被剧外动画制作团队的笔触所捕捉，为屏幕前的观众呈现着或虚拟、或真实的“故事”；无论剧情虚实，无论剧本与否，演技中处处包藏的皆是真挚的情感，真情在其最为动人的一刻自会流露而出。

最后两集直接带动观众的“整人大作战”可谓此种叙事的精髓：不知不觉中，你也已经代入了剧情，为利布的消失感到揪心，在追逐战中不由得心跳加速，在天台对峙时与真咲真切的告白所共情。这时的你已经不再在意眼前的剧情是否是一场真实，抑或是动画制作团队为你精心罗织的一场梦境，因为在此时此刻，你与真咲已互为隔着屏幕的倒影。

互联网的存在不仅仅是动态的传递信息，更是静态的存储信息。人类已知和未知的一切知识都在日渐数字化，同时人类还不断在虚拟空间中创造着全新的，无法在现实中以任何方式复现的信息，这一人类信息的最大实体本身即是全知（Omniscience）的。
如果说全在打通了人类生存领域的空域，那么全知就是打通了人类生存领域的时域。全体人类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在虚拟空间中并存。人类的生命在漫长的时间尺度上始终是显得短暂而脆弱的，异种族与人类间交互的寿命论也是 ACG 作品常常试图探寻的话题。时间的力量是可怕的，“那永恒长眠的并非亡者，在奇妙的万古中即便死亡亦会消逝”，但超脱时间的力量有时更加可怕：当肉体之外的一切，乃至记忆与灵魂都在腐烂褪色之时，永葆年轻的肉体就成为了灵魂的牢笼，挣扎纠结着让腐朽的残魂不能往生。当这些在时间长河中被冲刷的千疮百孔的角色遇到自己所命定的那个人类时，这一短暂地相会却往往价值千钧，因为人类的生命虽然短暂却璀璨光彩，其存在如流星一般划过异种族记忆的漫漫长夜，所留下的光亮却足以撕裂已然麻木的心灵中的无尽黑暗。本作中，吸血鬼具有作为永生力量的存在，其永生带来的后果被简化的虚实隐于幕后，但互联网的存在让寿命论中遗忘的问题有了全新的解释。

有人说互联网没有记忆，但离开众人的视野不意味着信息就此消散在虚空中。也许有些信息会腐烂在无人知晓的角落，但无数互联网考古的实例证明了，互联网始终是有着其记忆的。即使一丝联系横跨太平洋的广袤，穿越五十年的时光，互联网仍然为一个不愿放弃的梦牵线搭桥，让谱风能重拾交错的两条因缘，再次见证自己热爱音乐的初心；让一个无法在阳光下勇敢的唱出的音乐梦想，在深夜的电波中余音绕梁。

“互联网无所不能”已经是刚刚跨入信息时代的人类社会的惊叹，在如今万物互联的大千世界中，“无所不能”早已成为了现实。在无处不在的时空中拥有着无所不包的知识，如此的一片空间自然是全能（Omnipotence）的。
“站在镁光灯下”——无比朴实的夙愿。因为人类是万物之灵长，所以人类就傲慢的剥夺了异种族享受光明的权利。光明是神圣的、是阳气十足的，因此只有人类才能光明正大的走在亮处，魑魅魍魎则只能退缩于阴暗潮湿的角落。吸血鬼害怕阳光，但从未有人类试图去聆听过她们是否也渴望走在阳光之下。人类不屑于去构建交流，异种族只是奴役、驱逐或者消灭的对象，而神更不屑于去聆听，但互联网愿意。

作为一个无比接近“神”的存在，互联网更是全能到能够包容“吸血鬼”这样异端的存在——一些所谓的“神”所不能做到的。吸血鬼们从人类社会中乖张孤僻的存在变得温顺规驯，借助互联网的力量解决了饮食（血液）、沟通（视频会议），乃至表达自我、融入人类社会的需求，如此的不可能与新奇正是互联网全能的体现。互联网的虚拟身份超越了其“虚拟”的定义，为吸血鬼们建构了在现代社会立足的真实，虚拟身份与现实身份交汇的二元一体性让吸血鬼们能够在互联网上构建的自己又一面自我。MAYOPAN 作为一个共用的名号，消解了众吸血鬼们与真咲所代表的人类的种族差距；在镜头背后，吸血鬼的奇幻世界观由互联网提供的诸多便利合理地嵌入了现代生活中，为整部作品的富有午夜不眠的焦躁与混沌的氛围和剧情展开提供了发挥空间。

如此全能的存在，其最大的全能正是赋予一切使用者全能的全能。互联网的存在让信息的发布与创作的门槛被无限消解，给了任何人一个用媒介表达自我的舞台，无论内容质量低劣或优秀，言辞观点新奇或平庸，没有人能剥夺任何人发声的权利，这样真正的言论自由正是互联网的精髓；而在如今繁杂混沌的互联网环境中，这样对于平台网络简朴而理想的期待是难能可贵的，如此自由、平等的原生互联网主义正是我们为互联网而心潮澎湃的本源。

---

虽然互联网全在、全知、全能，似乎无比的透明与神圣，但水至清则无鱼，与其透明、便捷、无阶层的本质相生的正是在如此纯净中滋生的邪恶。

无成本的信息发布与指数爆炸的信息扩散是好事，也是坏事。交流门槛的降低意味着人们能够以前所未有的效率交流信息、建构信息、迸发灵感、促进社会进步，但同时也意味着诸如“公开曝光”“私信攻击”这样的事件不再带有其如面对面吵架乃至动手一样的成本，甚至失去了这样事件本身具有的平等性：一个人同时只能和一个人对骂，但是一个账户可以同时接受来自成千上万条消息的恶意。语言和文字本无锋锐，但当使用者承载上自己的恶意时，简单的留言就变成了滴着血的屠刀。真咲面对网络暴力时文字借助视觉语言所演绎出的网络暴力对人实质性的影响正在于此，身处风暴中心的受害者被恶意的海洋淹没入深海巨渊，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脱出，只能溺亡于其中。

无成本的发言权虽然赋予了每个人表达自我的权利，但也同样给了一些人以哗众取宠的机会，独属于这一时代的公共舆论问题 （本作中尤其集中于对真咲的炎上）也随之诞生。信息传播的指数爆炸和信息总量本身的指数增长同时所带来的也是日渐喧嚣的公共舆论空间：一片虚假信息、谣言诽谤与“屁股决定脑子、立场高于事实”的绝佳土壤。沟通成本的降低使得观点被不断的劣币驱逐良币，带有思考的发言与表达反而被愚昧群起而攻之，最终只剩一片死气沉沉的沼潭。

在这样的交流环境下，互联网的匿名性与虚拟性无疑是保护绝大多数人的保护伞。但匿名性与虚拟性所本身具有的扁平化、片面化反而加重了观点的偏执与沟通的无效。在匿名身份的包裹下，一个人所展露于他人的侧面是被精心粉饰过的，吸血鬼们因此蒙上了人类的外表，也能在聚光灯下与曾为凶手与受害者关系的人类们共同欢笑；饱受舆论纷扰的真咲也能退居幕后，在不再展露自我的前提下也能为创作所奉献自己；但隐藏在互联网上所构建的人设背后，真咲渴望在聚光灯下展现自我的真心也只得无奈地隐藏；更有如结尾所展现的黑粉一样心口不一的诽谤者，以扭曲的方式或真心或假意地展现着自己的“关注”。

当人们在交流时所面对的越来越远离一个活生生的人，而越来越接近隐藏在一个名字、一个头像后人设的脸谱之时，人们沟通的欲望也会越来越弱。因为沟通无用，所以放弃沟通；因为不愿表达，所以不再思考；在无穷尽的低质娱乐与偏激而无营养的舆论表达的滋养下，一代娱乐至死的乌合之众就此诞生。失去沟通的欲望被平台们敏锐地捕捉，化为相较于沟通成本更低的表达方式“点赞”“转发”，更越发让沟通介于人与人间的本质不断流失；由态度冷漠地操作所转化为的冰冷的数据驱动着推荐算法对创作者作出越来越严苛的反馈，将一个又一个创造力充足的鲜活灵魂奴役在数据之下。由人所创造的数据，由人所产生的数据，本应忠实准确的描述、服务于人的数据，却反过来成为了人的奴隶主。真咲正是被这样的粉丝经济所残害的典型代表，她无比关注粉丝数量和任何决策所带来的粉丝发展潜力，如此直觉已经转变为了下意识的行动准则指导着她一切行动，整个个人生活都被自己的创作者身份所吞噬。当然，这部分也是因为其好强的性格，与活力 Sis 其余两人的“要面子”等诸多个人因素，但当这些因素都隐于重重动机之后，已经被网暴吞噬的她并不能找任何理由为自己开脱。

手执裁决之杖的狂热

尽管本作对互联网流量主生态的诸多现象已经解构得相当鞭辟入里，呆板的少女工作番“包饺子”文学依然决定了本作的上限。无疑，本作结尾以回归劣质内容的“整人企划”解释做结是明智的，本作的框架并不能撑得起这个怒涛结尾原本的发展所试图传达的沉重，但为了让每个人都有着其正面的成长，本作所不得不放弃的恶人叙事导致其注定无法定性地呈现如上互联网所带来的恶行。无论如何波涛都会归于平静，那么本作的讽刺与批判无论如何挣扎都注定是软弱无力的。如果说本作有一处最大的败笔的话，结尾如此处理中暗含的对于未承其重（黑粉）与已承其重（活力 Sis）的网暴者的洗白是我个人所无法接受的。

Cancel Culture 绝不是什么互联网的必要之恶：恶就是恶，再怎么用“必要”去粉饰也是洗不白的。人类历史上从未有如此高效且广泛的媒介工具能够在社会层面上彻底消灭一个人的存在，并且需要的不过是某些闲人用着春秋笔法、PS 技术和三剪一歪曲乃至编造事实，用一个人从未做过的事情去让他/她认罪伏法、定罪量刑。司法的权力无论如何变式都依然有着其公正与是非举足轻重的意义，裁决之镰必须被运用得慎之又慎，被规训在层层的社会公义之后，而非被如此地滥用于互联网上的征伐之间。

Don’t take seriously，乃至“认真你就输了”本身是屁话。消解自身思考的严肃性，乃至贬低他人思考的严肃性都是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一个最典型的顽疾。语言不仅仅是好玩的出口成脏，更是断头台的铡刀被举起时台下无数人的呼喊，是绞刑的木板被打开时台下无数人的呼声，是构成一场杀人之罪的无数微小的、却带有无尽恶意的夙愿。论迹不论心，无论意愿如何，这样的言行本身当与杀人同罪。

当然，我理解这部作品最终希望传达的观点之一：面对无尽的网络暴力，期待互联网之众能够自觉地意识到自己语言之重是不可能达成的目标，因此身处中心的人只能微笑面对，理解网络暴力的表象背后所谓“大多数没有发声的人心都是好的”的事实。这样的行为准则确实可能能够解决问题，但我觉得这样的论调和受害者有罪论本质上是一致的：因为无法在道德的高度上越过现实的樊篱，我们就只能将道德自降至与现实一样的水平。如此地自降下去，我们永远触及不到道德的底，因为道德本身是个无底深渊。如今的人类社会与所多玛与蛾摩拉的距离并非不可逾越，如果我们尚存有一丝道德之心，这样的自降就永不应该发生。

结尾

尽管有着如此的不足，本作相较于上季某部吹嘘自己时尚感的作品依然是具有突破性的。本作忠实的达成了其希望讲述的：忠于现实的讲述 Z 世代互联网流量主的生活图景，并探索现代互联网对人的成长所无法忽略的影响。自然，我们期望看到属于令和时代原生的创作，但这样的作品并非简单地堆砌 Z 时代时尚元素，在一个现代都市的设定下讲述一个古板生硬的故事就能够作为时代的答卷交差了事。本作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它只是能够伏下身去认真地将拍 Youtube 娱乐视频的点点滴滴融入故事中。而越是这样真诚的作品，对时代的刻画就越为准确动人，观看起来也愈发的妙趣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