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停滞不前的日常辩驳——评《败犬女主太多了》

毕竟漫无目的的夏日午后也是日常的一部分。

2024/12/05 Update: 增补两处动画化映后对本作的思考。此版本存在剧透。

本文实际上是回应 キリトさん 的同作品评价，同时也是对某篇性焦虑“神文”以及一系列相关的 ACG 作品剧情分析文的个人阅读笔记。初探作品批评，才疏学浅，望多指教。
Crossposted at Bangumi.

坦白来说，作为一个几乎不主动关心娱乐作品，完全依赖安利的半吊子爱好者来说，本作本来是并未进入也几乎不可能进入我的雷达的。决定补原作也仅仅是在过滤 24 年七月新番的过程中因为动画化质量选择了本作，又巧合的在数个打算补原作的改编作中优先了这部而已。但在我不读则已一读就必然是通宵熬夜一目十行看穿百万字的坏习惯下，三个通宵打通本作更新的六卷之后，回到等待输入的笔记本前再次回想时，我才发觉本作对我的阅读体验并非其他过眼云烟的作品可比：我似乎看到了一点旧时代的影子。

当然，我不准备为我的喜爱作出什么理性的辩驳。我自认阅历浅薄，对真正优秀的校园日常喜剧作没有多少研究，写不出什么有话语权有价值的分析与赞扬来。但至少，我还能为本作做一点辩护。本作遭人批驳的一点：平淡，在我看来反而是如今桃子文遍地横流、官能作漫天飞舞的业界最缺乏的脚踏实地的尝试。

提到校园恋爱喜剧品类，几部具有重要意义的作品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远如《俺妹》《路人》《春物》《樱花庄》，近如《辉夜》《青春猪头》，能够在这一品类中留下足够长久影响的作品几乎都有一个共性：其名为恋爱作，实则落脚点不仅仅是恋爱作。单纯的在未解的情愫间拉扯也许能给喜好特定的观众留下足够的回忆，但是想要扩展作品的展示舞台以体现“校园感”，仅仅纠结于恋爱并不能留下足够的空间来展示主角之外一所学校广袤的生活图景。如上作品都是这一思路的优秀实现：无论是早期的一男主多女主，乃至发展到辉夜多男主多女主几乎是群像剧的描绘，作品的剧情发展都不仅仅在主角附近打转，更是籍由男主与女主的关系扩展到校园生活乃至校园外生活的方方面面，描绘一批虽然并不最终与主角的故事息息相关，却仍然有其有始有终的人物弧光的侧线角色（换句话说，正是为某些人所深恶痛绝的“角色也有自己的生活”），继而刻画出一幕鲜活的社会图景。这样的作品想要出众，所需要的不仅仅是刻画几个刻骨铭心的主角那么简单。描绘生活图景的能力，很大程度上就是撰写所谓“日常”的能力。

本作的优秀，正是在于对以上百试不爽的发展在令和时代的全新社会背景下再次发掘与发扬的尝试。相比于常规的恋爱作品聚焦女主角们以男主为中心的争执的胜负，本作的“败犬”设定可谓剑走偏锋。败犬的归宿在其他聚焦终成眷属的正作中通常会被剧情牺牲掉描写，但是败犬并不只是败犬，时间的流动对她们同样公平，当聚光灯下的主角们累积点点滴滴的回忆时，她们还是有着自己的事情要继续忙碌，自己的生活要不断前进。本作通过聚焦于那些在其他作品中并线运行，最终汇入主线关系的“挂件式角色”在失去描写意义后的生活，来营造出真正的生活感。

つよがるガールは最強！ | 逞强的女孩是最强的！
ふざけ騒ぎ　輝いてく | 胡闹喧嚣闪闪发光
涙キラリ　泣き笑い | 泪眼汪汪 笑中带泪
すごいビーム放つ | 绽放耀眼光束

つよがるガールは最強！ | 逞强的女孩是最强的！
明日も今日も　負け戦で | 今天明天都是败仗
だけどスピンオフじゃない | 但我们这些主角的每一天
ぼくら主役の日々 | 并不是番外篇

—— つよがるガール feat. もっさ (Link to NCOP)

与败犬女主本身的交互之外，本作更长于在交互间铺陈开来在学校中互动的人际关系；不仅仅是描写恋爱的拉扯关系，更是数位主角周围喧嚣热闹的生活日常。本作的核心剧情一以贯之，就是把一个性格懒散，不愿意参加任何活动，乃至“躲进小楼成一统”的主角通过败犬女主们的带动尽可能拉入不同的校园生活图景中；且在这基础上，本作的人物描绘更加推陈出新。本作发展单元剧情的常规人物配置经常是败犬、温水和胜者组两人四个人一起行动，温水不仅和败犬关系良好，而且与胜者组关系也不错。这样的安排不仅仅是将男主周围的其他男性作为对比映衬的“兄弟位”工具人，更是以他们为起点向校园生活的不同方面广泛的扩展；相较于过去的男主单核作品，这样的剧情安排在作者优秀的群像笔力下描写的更为真实感人。

当然，创作一部如上文所述一样优秀的校园恋爱作品，虽然群像剧本身是脱颖而出的制胜法宝，但想要炼成金刚不坏之体，作品的筋骨：优秀的核心主角团仍然是必不可少的。在这点上，如果败犬女主不能说作为标杆，那么至少其表现也是可圈可点的。本作的众多角色如果单纯从与男主的互动来评判都可以称得上主角，但男主外最核心的角色依然是三位原始败犬女主。观察她们在六部系列作品中的行为，你很难把她们划定成一系列具体明确的标签。傻气？贪吃？开朗？运动系？傲娇？社恐？……当试图把她们的行为套入无数标签所织就的刻板印象中时，你会发现随着剧情的演进她们身上标签的刻板印象又在不断的被打破。描写一个令人刻骨铭心的角色的要义不在于让读者记住他/她的标签或者是发色，而在于是否能让读者记住他/她那独一无二的名字。随着剧情的不断演进，几个初始就入场的核心角色仍然保持着鲜活，这也是本作的一个出色之处。

而同时，在一切关系网的中央，配的上每一位伟大的女主角的一名优秀的男性角色依然是构建真实动人的关系所必不可少的。温水之所以能引发如此广泛的共鸣，部分意义上是因为其疏离却又并不脱离的人际关系准则十分符合现代 ACG 观众对恋爱喜剧的认知。虽然温水在剧情发展中也有着从消极利它逐步转变为积极利它的不小成长，但其社交准则始终贯彻于人物性格，一以概之，可简略的称为“有效利它主义”（Effective Altruism）。

与一般的社恐或者人情淡漠不同，温水能够有效的认识到“帮助他人”的意义，因此会尽心尽力乃至过分用心过分操心的为他人效犬马之劳；但看似如此一个热心肠的人，深究却和谁都不是深交，只是在事情完成之后默默退居幕后回到自己的个人圈层。其动机纯粹满足于帮助别人这件事本身，在此基础上并没有任何发展社交关系的意图；这样的“过分操心”和情感层面上的友谊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一个客观事实上的“人情交换”，并且在有效利他主义的观念下更进一步，“助人不为利己”，量力而行的无条件奉献。

这样的人虽然看起来在生活中是强大者，乃至有些无所不能，但正是因为“我不擅长与他人相处，又没有朋友”，“为了在我一个人的时候也不会有问题”，这样的人才会放弃人作为社会性动物的一面，才会放弃握住他人帮助之手的选择，去“学会做好所有的事情”。不过，令人感到安慰的是，虽然这样的行为只是为了一己心灵的慰籍，甚至有些强加于“不需要帮助的他人”的自私与大男子主义，但君子论迹不论心，付出总会被同等的善意所回报，所以温水身边总有着“自以为是他朋友”的人环绕。

这样的人格特质在第三卷小鞠篇中体现的淋漓尽致。小鞠是未能强大到支撑住自己的温水，而温水则是已经在孤独中习惯了热情却冷漠后的小鞠。温水嘴上说着“小鞠和我不一样”，“我可以独来独往，小鞠却渴望陪伴”，实则心底也无比渴求着他人相伴时所感受的温暖。因为深知独自一人有多么的痛苦，因为在面对的对方眼中似乎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和未来，两人才会如此发自内心的了解并认同对方。

第三卷结束时温水强行为小鞠出头的行为看似不符合温水的性格，实则是十分自然的人物展开。这一行为中讨论对小鞠有无伤害并不是正确的立场，因为温水的立场本就更接近“effective”，尽力而非最优解；他找不到能够救下文艺部（同样也是小鞠所必需但无法达成的）同时还能保全小鞠的心情的最优解，因此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先救文艺部再哄小鞠（毕竟小鞠总可以哄，文艺部没了小鞠也不可能哄好了）。

这样的剧情安排显然是正确的，做能做的事而非做正确的事。这正是观众们对一个优秀的男性主角所希望看到的：他应当能行动起来做出改变，而非为了追求完美而固步不前错失时机，或者变成步步完美乃至描写失真的“龙傲天”。

本作的核心设定“败犬”，在对作品的理解中常常被扩大化为“绿茶”，乃至与近几年几部大博眼球的所谓“三观作”“公车上锁”相比较。《性焦虑》文中也提到，在轻小说的“末法时代”，观众的核心要求已经升格到了要求“美少女忠于自己”，这样随着末日钟落下而在整个讨论环境中群体蔓延的瘟疫已经造成了许多评价对本作并不公正的质疑与否定。在恋爱情感上，本作看似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关系让许多读者都痛斥温水既要当摄像头乐子人又要下场做舔狗龟男，但相较于过往党争以及类党争作品中女主角斗的你死我活，因为感情失利就再也不见的决绝，我却更欣赏本作中的几位败犬女主并未因为单相思未成，就放弃了与被爱慕者和情敌之间的青春情谊。每个人都有着自己在樱花树下那一抹无法割舍的笑容，对于初恋的恋恋不舍即使到了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依然可以在酒过三巡时从醉酒中吐露的真言略探一二。每个人都是背负着一生的诸多遗憾前行的，我不觉得因为带着这样的遗憾就把一个女主永久性的盖上“二手”这样侮辱性的烙印是合适的。不因青春年少的情愫而郁郁寡欢，虽然迷茫却依然在砥砺前行，这点也正是本作清爽的年少感的来源之一。

题外话：我个人对这样的所谓“三观作”是有一个相对明确的分划线的：一些惹人非议的行为，其动机究竟是由于角色本身的性格缺陷导致的自毁倾向，还是作者为了博眼球恶心人故意焚毁角色的贞洁。我相信角色对自己的一切都有绝对的处置自由，但是处置自由的前提是角色本人完全理解并认可自己行为的后果。因此我对人渣的本愿和义妹生活（指第一卷末）都是持一个肯定的态度，因为作者撰写她们选择自毁的心路历程本身就是在忠实的反馈社会众生相，但对恋爱光谱就是绝对的低分。

在对本作的讨论中，另外一个常常被提起的争议点就是本作中温水与数位败犬女主的关系是否算的上恋爱，剧情发展的中后期我们能否看到党争。一部分读者在“鉴赏的太多了”之后，对本作温水若即若离的关系感到尤为满意，并拒绝看到温水与败犬女主们发展任何关系的尝试。这种对党争话题的厌倦在近几年国内的网文圈子无女主文盛行的趋势中也可见一斑。究其原因，观众们并不是真正的对恋爱情感或者多争一的喜剧桥段的厌倦，而是对纯粹党争番背后主题空无一物的厌倦。我们所不希望看到的，是粗制滥造的党争番试图用垃圾剧情浪费观众对重温当年感动的期待，而真正有趣的青春年少是永不过时的。

在本作的动画化改编播映时，对本作的所谓“青春感”的讨论也一时喧嚣日上，无数观众将如此的生活视为“我所梦想的青春”，甚至是“正确的青春”，一度将本作乃至校园恋爱番的总体投影为某种解决现实中青少年观众的青春内耗的解药。然而，与其说这样从较为成熟的视角对青春进行的归纳解构所得到的结果具有什么客观的必然性，不如说这样的青春具有的是主观的应然性。动画媒介并不能承担这样的指导性重任，充其量只能作为一些示范；这样的青春校园作品本身是建构对于青春理想的框架，具体的建构和延伸是要由观众结合自己的私体验进行的。

青春其实说白了就那么点东西，绝大多数人也不会有比生活体验更高的精神追求，无忧无虑的青少年生活本身也就是吃喝玩乐、打打闹闹，偶尔搞点小矛盾、闹点小脾气，恋爱又分手和好又绝交，对于成年后的忧虑，乃至一些对于人生真谛的探寻，很多时候尚且是摸着石头过河的浅尝辄止。与其相对的，春物这样对“真物”的讨论与探寻，本质上只是给已经摆脱青春的观众们对青春的一种独属于成年人才会有的幻觉：“我的青春就是在追求这些虚无的真物中度过的”/“我希望我的青春是在追求这些虚无的真物中度过的”。建立在如此基础上的新奇乃至深入之处，反而可能是对青春的一种误读：不是说这样的青春不存在或者说虚幻，很显然有着如此高度觉悟的青少年是存在的；只是对于大部分观众来说“他们”的青春并不是如此挣扎纠结的。他们只是基于现在的自己对生活的体验所产生了对于期望的青春的幻想，并投影到戏剧性夸大的虚构作品上。如此虚幻却蕴含更加成熟的哲学意义，又被青少年的迷茫与追寻为基调虚浮的托起，正是“寻找真物”这样的概念会被更多“长不大的成年人”而追捧的原因。

相较而言，败犬选择了对青春的另一个侧面去描写。与其如西式油画一般用无穷尽的精确侧写去试图描述一个无穷维度的概念，败犬选择了用中式山水的笔法，看山不见山，四下张望却无处不是山。这正是所谓“青春感”在本作中的定义：正如动画的 ED 所展示的，观众所感动的并非只是用复古手法呈现的影像记忆，更是歌曲与画面背后所承载的 y2k 的时代回忆。无论是 ED 还是剧情本身的“复古感”，这些展示实际上距离我们并不遥远；那个时代的记忆不仅仅是过眼云烟，而是年少往事的青春记忆中不可缺乏的元素。在这样的作品体验中，私人性的怀念与回忆与那段黄金时代的余波交相辉映，观众对自己带着粉红色滤镜的青春的怀念也被放大成为对一个时代的反复咀嚼。这部作品试图带回的，正是那个恋爱喜剧的黄金年代最为宝贵的，对青春年少再次发掘时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感动。

我们一定程度上需要区分“平淡”与“寡淡”、“普通”和“平庸”的区别。把作品写的寡淡无味不知所云甚至纯纯水字数是很容易的，在这个生成式 AI 爆发的年代把自己的前序作品丢进 AI 让它批量模仿笔法产出后续实在算不上什么大费功夫的事情。相对的，把一部作品写的一波三折、爆点满满，龙傲天苦呀西其实也不是什么问题，我们在某部“二次元小时代”作已经看到了在其他文学品类成熟的情节发展进入 ACG 业界后，对于近几年越发狂热越发抽象想要追求无限的爆点的嗜血观众会形成如何宏大的精准打击。但是，在 ACG 作品中，仍然有一座毫无疑义的桂冠等待着无数人去攀登，也就是所谓的日常作，也就是所谓的“平淡”“普通”。日常作是 ACG 作品真正的珠穆朗玛，塑造完美的日常作几乎全都是杰作，但是“塑造完美”这个前提鲜有创作者能够达到（目前来讲，我心目中真正把握了日常作神髓的作者只有一位入间人间）。当然，我并非在暗示败犬女主在如此日常中达到了那个令人仰望的高峰，但败犬作对于数个不同的小团体所实现的相当优秀的剧情平衡在一众竞品中已经达到了相当的高度。我理解观者在多年阅读恋爱喜剧后对一般桥段的厌倦（见文末附笔），但我依然希望日常作能够得到其应有的认可。

败犬女主就是将这一上古校园恋爱喜剧的制胜法宝重新引入 Z 世代 ACG 舆论场的一部尝试之作，尽管其可能尚有不足，但抱着发展的眼光去评判，我们依然应该对这样益于业界未来的尝试给予足够的信赖。

特别的，对于这样试图重现像法时代辉煌的作品，我们也应当试图去重设自己的评价标准。对娱乐作品的倦怠，很多时候也被俗称为“电子阳痿”，本质上是对信息的过度摄入。机械化的阅读、评价不断重复之后，一切有趣的作品都会突然变得味同嚼蜡（因为“见得太多了”），热爱本身也会在反复加热中变质腐败，直到忘记观看娱乐作品的初心。如果说我在本站有一个最为认同的主题的话，那就是 Sai 老板每年在年鉴结尾重复的话语：“祝你早日远离冰冷的屏幕与房间，投入大自然爱的怀抱。”理解娱乐产品填补时间碎片的本质，合理享受及时抽身，才能给那些足够让人为之花费时间的作品留出足够感动的余地，才能让热爱回归热爱本身。